文/蘇益賢臨床心理師
沙林傑在小說中,貼切描述青少年的心理狀態,如同一名稱職的臨床觀察者,鉅細靡遺地記載十六歲男孩的日常心事與幹譙,在此,節選《麥田捕手》幾處經典段落,邀請蘇益賢臨床心理師,分析青少年的心理狀態,以及提供專業建議──倘若(很不幸的)你已經是霍爾頓厭惡的大人,可以如何與他相處。
「舒莫博士跟你說什麼了,孩子?我知道你們好好談了一談。」
「沒錯,我們談過。我們的確談過。我猜我在他的辦公室裡待了兩個鐘頭左右。」
「他跟你說了些什麼?」
「哦……呃,說什麼人生是場球賽。你得按照規則進行比賽。他的態度還不錯。我是說他沒有跳起來捶天花板什麼的。他只是卯起來談著什麼人生是場球賽。您知道的。」
「人生的確是場球賽,孩子。人生的確是場大家按照規則進行比賽的球賽。」
「是的,老師。我知道是場球賽。我知道。」
球賽個屁咧。對某些人來說是球賽。你要是參加了實力雄厚的那一邊,倒可以說是場球賽,沒錯──我願意承認這一點。但你要是參加了另外那一邊,一點實力也沒有,那麼還賽什麼球?什麼也賽不成。根本談不上什麼球賽。
心理師分析:
對於早熟、敏感的青少年來說,他們已經看見──甚至看透──社會不理想的一面了。升學唸書是為了什麼,工作成家是為了什麼,以及社會的不公平,這些議題,早就存在於他們的腦海裡面。
面對這樣的孩子,大人若一味試圖營造「世界很美好」的假象,反而容易讓孩子「倒彈」(台語),可能會嗆大人,然後被大人說「沒禮貌」;或是在心裡暗自瞧不起大人的迂腐。
看清社會現實,總是讓人無奈,不管大人還是青少年,都會有同樣的感受。但是,「知情」可以成為一種力量。鼓勵、帶領這群孩子,透過查找資訊,深究議題背後的來龍去脈,引導他們共同理解社會現象的成因,就能夠讓他們覺得好過一些,而不是停留在無力的狀態。
離開史賓塞老兄家回到我自己房裡,感覺很不賴,因為人人都去看球賽了,房裡又正好開著暖氣,使人感到十分溫暖適意。我脫下大衣解下領帶,鬆了衣領上的鈕釦,然後戴上當天早晨在紐約買來的那頂帽子。那是頂紅色獵人帽,有一個很長、很長的鴨舌。我發現自己把所有那些混帳寶劍弄丢了之後,一下地鐵就在那家體育用品店櫥窗裡看見了這頂帽子,只花一塊錢買了下來。我戴的時候,把鴨舌轉到腦袋後頭──這樣戴十分做作,我承認,但我喜歡這樣戴。我這樣戴看起來很帥。
心理師分析:
從童年邁入青春期,逐步進入社會的過程,青少年得學會使用適當的方式建立人際關係、融入群體;同時,又必須在這樣的過程中探索、建立自我,包括: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?我希望別人看到的,是怎麼樣的自己?
因此,在這個階段,不少青少年開始做一些「自我實驗」,像是主角反戴紅色鴨舌帽,作為一種「這就是我」的表徵。既要融入群體,又得「變得特別」的矛盾,時常被大人視為「愛搞怪」、「怪裡怪氣」。
表面上,青少年不那麼在意家長的意見,但心中其實在意得很。作為大人,切忌給予太多負面評價,例如:「你穿得好怪,真的要這樣出門嗎?」在不妨礙安全的前提下,倒不如多聊一聊,瞭解他們選擇「和別人不一樣」,背後真正的想法是什麼。
我只有十三歲的時候,他們就要送我去做精神分析,因為我用拳頭把車庫裡的玻璃窗全都打碎了。我並不怪他們,真的不怪。他死的那天晚上我睡在車庫裡,用拳頭把那些混帳玻璃窗全都打碎了,只是為了出氣。我甚至還想把那年夏天買的那輛休旅車上的玻璃也都打碎,可是我的手已經鮮血淋漓,使不上力了。這樣做的確傻得要命,我承認,但我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,再說你也不認識艾利。現在到了陰雨天,我那隻手還是會痛,此後也一直沒辦法握拳──我的意思是說握不緊──可是除此以外,我並不怎麼在乎。
心理師分析:
摯愛弟弟去世之後,面對難以言喻的傷痛,主角不知道、也未曾學習過,如何適宜表達這樣的情緒。於是,他衝動揮拳,打破車上的玻璃。玻璃有多碎,主角難以表達的悲傷就有多痛。此段文字亦突顯出青春期孩子行事衝動的一面,難以即刻理解當下行為的長期後果。
身為大人的我們,面對這樣的現場,第一時間不宜「否定」他的行為。而應該試著讓他暫時還說不清楚的情緒與能量,可以被適當轉移。例如,使用拳擊手套打拳,到河邊丟石頭,摔破冰塊,讓情緒有了出口之後,才有機會好好坐下來談一談。
我並沒有被打昏過去,因為我還記得自己怎樣從地板上目送他們兩個一起走出房間,還隨手把門帶上。我在地板上躺了好一會兒,就像我跟史泰德賴塔打架時那樣。只是,這一次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。我真的這樣以為。我覺得自己好像掉到水裡快要淹死似的。問題是,我的呼吸十分困難。最後我好不容易站起來,得彎著腰捧著肚子向浴室走去。
〔……〕
我在浴室裡待了一個小時左右,洗了一個澡,然後回到床上,過了好一陣子才睡著——我甚至不覺得睏──但我終於睡著了。我當時倒是真想自殺。我很想從窗口跳出去。我可能也真會那樣做,要是我確實知道我一摔到地上馬上就會有人拿布把我蓋起來。我不希望自己渾身是血的時候有一堆傻瓜伸長脖子看著我。
心理師分析:
拆解「自殺」這個詞後,可以細分為「自殺想法」、「自殺計劃」、「自殺行動」三種不同概念。據調查,青春期曾有過自殺想法,想過「不想活了」、「活著好累」的孩子,其實比我們想像得還多。只是因為沒有說出這些想法的機會,讓大眾普遍覺得,有這種想法是很可怕的,甚至是不應該的。
身為大人,聽聞孩子透露自殺念頭時,切勿大驚小怪,如此一來,很可能讓孩子日後不願再透露類似訊息。相反地,請讓孩子知道,當我們在情緒低落時,腦中確實可能會閃過這樣的想法,會這麼想是很正常的。
除了暸解自殺想法是否已經演變成具體計劃,大人可以多關心有哪些壓力,讓他產生了這些想法。當然,若已發展到開始安排自殺計劃,像是具體查找資料、評估自殺地點與方法等,則得嚴肅面對,尋求專業協助。
好樣的,我在那個混帳酒吧裡一直坐到一點鐘左右,醉得很厲害。我連前面是什麼都看不清楚了。不過有件事我很注意,我小心得要命,一點也沒讓自己發酒瘋什麼的。我不願引起任何人的注意,讓人問起我的年紀。可是,好樣的,我連前面是什麼都看不清楚了。我只要真正喝醉了酒,就會重新幻想起自己胸口中了顆子彈的傻事來。酒吧裡就我一個人胸口中了子彈。我不停把手放到夾克裡面,捂著肚皮,不讓血流得滿地都是,我不願意讓人知道我已受了傷。我在努力掩飾,不讓人知道我是個受了傷的婊子養的。最後我突然靈機一動,想打個電話給琴,看看她是不是回家了。因此我付了帳,走出酒吧去打電話。我老是伸手到夾克裡邊,不讓血流出來。好樣的,我真的醉啦。
心理師分析:
升大學到出社會這段期間,在發展心理學上稱為「成人前期」,最容易因為接觸到易成癮物質,包括菸、酒、毒品,而發展出成癮行為。
使用這些物質,有人是受迫於同儕壓力,他們可能會說,「大家都在抽了,我不抽就不夠義氣」;有人是為了維護形象、自我尊嚴,像是,「不喝酒太遜了,我不想被瞧不起」;有人則是透過這些物質,來試圖調節自身的情緒,例如,讓酒後茫掉的感覺,沖淡失戀的痛苦。
簡言之,抽菸、喝酒,乃至於吸毒行為,背後都有許多複雜的生理、心理與社會成因,我們先別急著給成癮的青少年,貼上「壞孩子」的標籤,這種做法容易將原本就疏離的孩子推得更遠,反而少了機會,去理解他們心中真正的想法。畢竟,那些沒說出口的話,才是改變他們的關鍵。
「哦,我不知道。那個離題的事情叫我受不了。我不知道。我的問題是,我喜歡人家離題。離了題反而更有趣。」
「要是有人跟你說什麼,你難道不希望他不要離題?」
「哦,當然啦!我當然希望他不要離題,可是我不希望他太不離題。我不知道怎麼說好。我猜我不喜歡人家始終不偏離主題。『口頭表達』裡得分最高的全是那些始終不會偏離主題的學生──這一點我承認。可是有個名叫理查.金斯拉的學生,演講的時候老是離題,他們老是對他喊『離題啦』!這種做法實在可怕。因為第一,他是個神經非常容易緊張的傢伙──我是說他的神經的確非常容易緊張──每次輪到他講話,他的嘴唇總是在發抖,而且你要是坐在教室後排,連他講的什麼都聽不清楚。可是等到他嘴唇抖得不那麼厲害的時候,我倒是覺得他講得比別人好。不過他差點也沒及格。他得了個D+,因為他們老對他大喊『離題啦』!」
心理師分析:
曾有調查指出,與死亡相比,更多人對公開發表演說感到恐懼。這一段落裡面,上台的學生正是處在「恐懼」或「焦慮」的情緒。當這樣的情緒未妥善處理,繼續惡化之後,很可能就會進一步發展為「恐懼症」或「焦慮症」。
離開家庭環境,走向學校與社會的過程,很多對象都可能會誘發焦慮。例如,焦慮的對象是學校,被稱為「懼學症」;對人群焦慮,則是「人群恐懼症」。
在此階段,青少年能否在引導後,學到技巧,知道自己其實有機會做得到,並獲取成功經驗,是克服焦慮的關鍵。在上台演說的例子中,漸進式的引導是最有效的,若有大人引導、陪伴,教授技巧,應對上台焦慮並進行演練後,獲得成功結果,焦慮情緒就會明顯改善。
我旁邊的長椅上不知誰丟了一本雜誌在那裡,我就拿了看起來,本想借此轉移思緒,至少暫時不去想安多里尼先生和千百萬樣其他事情。不過我看了那篇混帳文章,心裡反倒更不好過了。文章裡談的全是荷爾蒙,說是如果你身上的荷爾蒙正常,你的臉色應該怎樣,眼神應該怎樣,但我完全不是那個樣。我倒是跟文章裡所描寫的那種荷爾蒙失調的人一模一樣,因此我開始為我的荷爾蒙擔心起來。接著我看了另外那篇文章,寫的是怎樣預測自己有沒有得癌症,說是你嘴裡要是有什麼潰瘍,一時好不了,那可能就是癌症的症狀。我的嘴唇裡面正好有個潰瘍,已有兩個星期了,因此我懷疑自己已經得了癌症。
心理師分析:
青春期是賀爾蒙明顯變動的時刻,身體會開始不受自主控制,出現明顯改變。這些變動,除了影響社交,同時影響青少年的自我認同。最常見的例子,便是比同學更早發育胸部,而被欺負的女孩。別以為身體變化沒什麼,對青少年來說,這也是壓力源的一部分。
此外,在這一段落中,除了荷爾蒙帶來的身心紊亂,主角也展現出「慮病」特質。這指的是擔心自己生病的產生的焦慮症狀,經常出現在身體狀況不穩定時。
陪伴青少年面對這些變化時,大人宜多給一點支持,不管是功能上的,分享因應策略,或情感上的陪伴,青少年才更有機會順利走過青春期。千萬別讓青少年產生「大人覺得這沒什麼,我不該為此煩惱」的想法。
我就這樣沿著第五大道一直往前走,沒打領帶什麼的。接著突然間,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發生了。每次我要穿過一條街,腳才跨下混帳人行道邊緣,心裡馬上有一種感覺,好像我永遠到不了對街。我覺得自己會永遠往下走、走、走,沒有人能再見到我了。好樣的,我真是嚇壞了。你簡直沒辦法想像。我又渾身冒起汗來──我的襯衫和內衣整個濕透了。接著我想出了一個主意。每當要穿過一條街,我就假裝跟我的弟弟艾利說話。我這樣跟他說:「艾利,別讓我消失。
艾利,別讓我消失。艾利,別讓我消失。拜託啦,艾利。」等我走到街對面,發現自己並沒有消失,我就向他道謝。等我要穿越另一條街的時候,我又從頭來一遍。可是我卯起來往前走著。我大概是怕停下來,我想──我記不太清楚了,說實話。我知道我一直走到第六十幾大道才停住腳步,都已經走過動物園什麼的了。之後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,整個已經喘不過氣來了,渾身還在冒汗。我在那兒坐了恐怕有一個鐘頭,我猜。
心理師分析:
在節選的這段文字中,主角描述的現象是許多「懼曠症」、「恐慌症」患者口中都曾提過的經驗。相關症狀包含,身處在不安全、不能立刻脫身、找不到協助人手的地方,引發極度焦慮、發抖、緊張、冒汗、心悸、呼吸急促等。常誘發這種情緒與身體反應的地點,包括走在擁擠人群之中、在電梯或電影院裡面、開車行經隧道等。
這樣的危急時刻,主角採取了類似「強迫行為」的舉動:在心裡默念弟弟的名字,試圖讓自己撐過去。不過,因為缺乏更多細節,以及並未與主角當面晤談,此處提供的診斷知識僅供讀者作為一種思考方向。家長遇到孩子提及類似狀況時,應直接帶孩子諮詢身心科醫師、臨床心理師,進行更完整的評估。千萬別用一句「沒這麼嚴重吧!睡一覺就好了!」來帶過。
本文轉載自《聯合文學》雜誌2019.8月號
蘇益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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政大心理所諮商與臨床心理學碩士,現任初色心理治療所臨床心理師。專長為成人與青少年心理治療、情緒與壓力心理學、企業員工協助。著有《練習不快樂?!不快樂是種本能,快樂是種選擇》、《練習不壓抑》、《奶油融化了》等大眾心理學書籍。